本文首發(fā)于《看電影??》雜志2025年6月刊(yuè kān)

前言： 在數(shù)字動畫狂飆突進的時代(shí dài)，澳大利亞導演亞當·艾略特卻用顫抖的(de)手捏塑著黏土的褶皺，從奧斯卡(ào sī kǎ)獲獎短片[裸體哈維闖人生]到9分神(fēn shén)作[瑪麗和馬克思]，再到最新的[蝸牛??(wō niú)回憶錄]，這位“定格動畫苦行僧”始終執(zhí)著于用(yú yòng)粗糲的黏土質感包裹人性的復雜(fù zá)內核，那些被胎記、唇腭裂、亞斯伯格綜合征(zōng hé zhēng)或囤積癖困住的“不完美者(zhě)”，在他作品里是當之無愧的主角(zhǔ jué)。在導演的指尖微調中，生命的(de)裂縫鑲嵌進每一寸黏土。

亞當·艾略特不是(bú shì)一個高產的導演，目前為止，他只出(chū)了兩部動畫長片，以及早期幾部(jǐ bù)出道成名的動畫短片，其中[叔叔](1996）、[表妹(biǎo mèi)]（1998）、[兄弟]（1999）是他的“自述三部曲”，2003年的(de)短片[裸體哈維闖人生]則讓他(tā)捧回了第一座小金人。

在“自述三部曲(sān bù qǔ)”里，艾略特把家族記憶和成長傷痛(shāng tòng)都注入進去，[叔叔]里面有酗酒、殘疾(cán jí)卻笨拙溫暖的叔叔，黏土工藝制作的(de)動畫人物線條粗糙、肢體面貌皆不對稱(duì chèn)，這部短片幾乎奠定了他強烈的(de)個人風格——不完美乃至殘缺的角色、邊緣(biān yuán)群體的孤獨、家庭里的親疏搖擺(yáo bǎi)。其后的[表妹][兄弟]也延續(xù)了他(tā)對邊緣群體的關注，腦癱親屬、躲(duǒ)在小房間里做手工的男孩??，這些(zhè xiē)被社會甚至血??親忽視的小人物，成(chéng)了他作品里一以貫之的主角。

[兄弟(xiōng dì)]里的小男孩??就是童年時的艾略特(ài lüè tè)。艾略特在澳大利亞南部的農場長大，父親(fù qīn)是游走于默劇舞臺的小丑，經營著(zhe)養(yǎng)蝦場，母親是美發(fā)師，家中還有三個(sān gè)兄弟姐妹，但他生性靦腆、有著手會(huì)不自覺顫抖的先天生理問題，所以(suǒ yǐ)小時候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lǐ)用雞??蛋盒、衛(wèi)生紙筒拼湊出自己想象(xiǎng xiàng)的世界??，用手工對抗孤獨，這種習慣(xí guàn)一直持續(xù)到他長大成人制作自己的(de)動畫——黏土動畫。

黏土動畫是定格動畫(dòng huà)的一種，幾乎是最耗時的動畫(dòng huà)形式。艾略特2009年的首部動畫長片(piàn)[瑪麗和馬克思]花費5年制作完成，以他(tā)與自閉癥筆友20年的書??信往來為藍本(lán běn)，構建了一個跨越年齡、跨越空間的(de)孤獨共鳴郵箱。

[瑪麗和馬克思]由大約132480張(zhāng)獨立的畫面制作而成，用了6臺(tái)數(shù)碼相機拍攝靜止畫面，全片共有133個場景(chǎng jǐng)、212個黏土人物、475個微縮道具，動畫師一共(yī gòng)做了1026張不同的嘴和394個(gè)瞳孔。當CG動畫用代碼批量生成流暢(liú chàng)畫面時，黏土動畫師正蹲在微縮(wēi suō)場景前，用指尖輕推角色一毫米(háo mǐ)，用鑷子調整衣褶的弧度，屏息按下(àn xià)快門，而這僅僅是1/24秒的進度(jìn dù)。像[瑪麗和馬克思]中132480幀畫面的誕生(dàn shēng)，意味著艾略特和團隊重復了十三萬次(cì)這樣的儀式：每一根眉毛的顫動(chàn dòng)，都需要數(shù)十次調整；主角瑪麗和馬克思的(de)1026張黏土嘴型，從苦笑到哽咽的(de)每一道情緒褶皺，都需要艾略特用(yòng)時不時會不由自主顫抖的雙手去一點點(yì diǎn diǎn)校正。

艾略特說，“黏土動畫是世界??上(shàng)最昂貴的藝術形式，[瑪麗和馬克思]從(cóng)構思故事框架到登上大銀幕前后(qián hòu)歷時5年，僅拍攝就長達57周，照(zhào)這個速度，十年內我只能拍兩部(liǎng bù)電影???！蹦撤N程度上來說，黏土動畫師是傳統(tǒng)(chuán tǒng)手工匠人，樸素、笨拙、虔誠，但這種(zhè zhǒng)“笨拙”恰恰是艾略特和他動畫的(de)靈魂所在，他的作品拒絕好萊塢式(shì)的英雄敘事，聚焦“被遺棄的靈魂”，成名(chéng míng)短片中[裸體哈維闖人生]妥瑞氏癥(shì zhèng)的哈維，[瑪麗和馬克思]中有胎記的瑪麗和(mǎ lì hé)亞斯伯格綜合征的馬克思，[蝸牛??回憶錄]中(zhōng)唇腭裂的格蕾絲，這些角色如同他童年(tóng nián)房間里的手工藝品，畫風粗糙卻充滿(chōng mǎn)了復雜人性溫度，黏土動畫不完美(wán měi)的質感卻完美契合了這些有(yǒu)缺陷的人物。當下的CG技術執(zhí)著追求(zhuī qiú)完美無瑕的虛擬世界??，艾略特卻執(zhí)拗地將(jiāng)生命的裂縫鑲嵌進每一寸黏土，真正(zhēn zhèng)的動人，往往誕生于“不完美”的(de)震顫之中。

黏土動畫于艾略特而言，不僅(bù jǐn)是技術選擇，也是他對成長(chéng zhǎng)傷痛以及先天性手顫的呼應，生理缺陷(quē xiàn)在他身上，也在他每一個(yí gè)動畫人物身上，正如馬克思在信中所寫(xiě)：“我們無法選擇缺陷，但能選擇如何(rú hé)與之共存?！爆旣惡婉R克思在成百上千封(fēng)信件里排遣孤獨、尋求慰藉，他們也許(yě xǔ)一輩子都無法改變自身缺陷，卻終有(zhōng yǒu)一日能共同分享巧克力和煉乳的(de)那一點甜，臨終前馬克思釋然，寫下：“你(nǐ)是我唯一的朋友，因為你讓(ràng)我接受了自己。”

看完[瑪麗和馬克思(mǎ kè sī)]再看[蝸牛??回憶錄]，會驚訝于導演(dǎo yǎn)對自己的殘忍，他的所有創(chuàng)作(chuàng zuò)都是一場盛大的自我解剖手術(shǒu shù)，童年的繭、家族的傷、社會的(de)異化，統(tǒng)統(tǒng)揉進黏土里，創(chuàng)作動畫(dòng huà)的過程，是找到自己痛苦癥結所在、再(zài)一針一線縫補內心傷口的過程，這無異于(wú yì yú)刮骨療毒，很痛，可能無法徹底痊愈，但(dàn)有效?！拔覀儽池搨辞靶?，不是為了遺忘(yí wàng)，而是為了證明：即使破碎不堪，生命依然(yī rán)值得被講述?！?[瑪麗和馬克思]用長達一生(yī shēng)的手寫信鋪成自我救贖的(de)橋梁，而在[蝸牛??回憶錄]里，囤積癖(pǐ)的格蕾絲決定扔掉一屋子困住自己(zì jǐ)的物品，放生所有蝸牛??，慢吞吞、軟趴(pā)趴、小心翼翼的蝸牛??，也許會回頭看(kàn)，但從不走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