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2025年的春天才剛剛開始，但我(wǒ)已非常確定，《還有明天》就是今年我(wǒ)看到最好的電影??。
它并不囿于(yòu yú)“女性主義”的范疇，也不僅限于一部意大利(yì dà lì)黑白片，在形式和情感上，它都(dōu)創(chuàng)造了新的秩序——對于當前大批(dà pī)陳詞濫調(diào)的院線片我們還能有(yǒu)什么期待？就是要像《還有明天》這樣(zhè yàng)的，如在裂縫中迸出新芽的(de)，給我們歡笑和淚水。正是那種新到(xīn dào)“沖破一切”的力量，為日復一日的庸常(yōng cháng)帶來驚奇和感動。電影??，再次激起眾人(zhòng rén)的心跳。
敘事的變奏
《還有明天》是(shì)意大利導演寶拉·科特萊西的首部作品(zuò pǐn)。但這部“開刃作”，嫻熟得不像(xiàng)第一次亮劍，而像一把藏了很多年(hěn duō nián)的寶刀第一次被人發(fā)現(xiàn)。
它足夠(zú gòu)犀利，也足夠沉著。當你預期它會(tā huì)有瑕疵和漏洞時，它往往精妙(jīng miào)地轉(zhuǎn)個彎，又再次激起你的好奇(hào qí)。
飾演主角迪莉婭的正是導演本人(běn rén)。一位典型的辛勞的母親模樣，我們(wǒ men)期待她帶著沉重的黑眼圈和(hé)消瘦的身體展示日常的苦難。故事(gù shì)發(fā)生在1946年的羅馬，貧窮、饑餓、對(duì)戰(zhàn)爭和死亡的恐懼仍然籠罩在(zài)這座城市之上。但迪莉婭優(yōu)雅地開始(kāi shǐ)了一天，哪怕這一天，從她丈夫(zhàng fū)莫名的巴掌開始。
開頭的一記耳??光(ěr guāng)，猝不及防將我們帶入了敘事的漩渦(xuán wō)。這個故事要干什么？恐怕是所有人眼睛(yǎn jīng)一亮的疑問。同時，它也是一個(yí gè)定調(diào)——正如復雜的交響樂譜上首先(shǒu xiān)標記的調(diào)號，《還有明天》的調(diào)號帶(dài)著調(diào)皮而詭異的升降記號，注意了(le)，這個故事非同凡響。
如果我們以一個家庭主婦(jiā tíng zhǔ fù)的視角看待這個故事，沒有最開始(kāi shǐ)的耳??光，它將是無比沉悶的(de)傾訴。一個女人??從為家庭準備早餐(zǎo cān)開始，進入她忙碌卻無人在意的(de)一天。她為丈夫和孩子??們準備(zhǔn bèi)面包，她接受丈夫喋喋不休的指責，她(tā)忍受女兒??鄙夷的目光，她待眾人(zhòng rén)安心出門，開始奔赴一個又一個“工位(gōng wèi)”，為家庭賺取微薄但必需的薪資(xīn zī)。
故事是從迪莉婭走出小區(qū)大門開始(kāi shǐ)真正不一樣的。 音樂，為這部黑白片(hēi bái piàn)賦予了神秘卻新鮮的靈魂。 伴隨(bàn suí)絕望主婦踏出大門的一刻，不是舒緩(shū huǎn)的奏鳴曲，而是一支節(jié)奏輕盈激昂的(de)現(xiàn)代搖滾。它跟著迪莉婭從容的(de)腳步做出“腳注”：你以為的絕望主婦(zhǔ fù)，自有她生生不息的希望，正藏于這街道(jiē dào)、明朗的公共空間中。她將奔赴(bēn fù)什么？
我們跟著迪莉婭的昂首闊步，看到(kàn dào)了她離開家庭的一天。為富人(fù rén)打針，去傘廠打工，去紡織品商店交換(jiāo huàn)縫補物件，去天臺晾曬洗好的衣服(yī fú)，沿途她還會經(jīng)過閨蜜??擺攤的(de)菜市場、美國大兵的管轄區(qū)和舊情人(rén)的汽車??維修廠。她與老友閑談，邂逅(xiè hòu)新的朋友，也躲避溫情的注目(zhù mù)。
離開家的迪莉婭，充滿變化和(hé)朝氣。街道被她走出了公路片(piàn)的味道，她在一個又一個場所(chǎng suǒ)中置換新的故事和對白，逐漸(zhú jiàn)豐滿她有趣的樣貌。
然而當她(tā)回到家中，一切都變得不同了。她(tā)小心翼翼地收信，小心翼翼地準備晚餐，在(zài)惴惴不安中等待丈夫回到家的檢驗(jiǎn yàn)和審判。我們從她的一個失誤(shī wù)得知：因為超出日常的巧克力，她就(jiù)將接受一場家暴。
故事的節(jié)奏從(cóng)這里開始又進入一個新篇章。耳??光是序(shì xù)，街道是前奏，第一次大的高潮和(hé)變奏來自真正的家暴。我們伴隨一支(yī zhī)詭異的意大利歌曲，目睹夫妻的雙人舞(shuāng rén wǔ)。但傷痛、恐懼以及習慣的一套流程(liú chéng)全都在這場舞蹈中展現(xiàn)?！烂畹?de)音樂和舞蹈，共同譜寫了恐怖。
日常(rì cháng)的暴力
抽象的肢體語言，精煉地(dì)導出了丈夫毆打妻子的流程。近似(jìn sì)貼身熱舞，卻在肢體的扭曲、變形(biàn xíng)、眼神的交換和躲避中，激發(fā)驚悚(jīng sǒng)的心理效果。
我們聽不到迪莉婭(lì yà)的一聲哭泣或慘叫，但“目睹”了(le)她被欺凌的全程。這場舞蹈和(hé)舞蹈發(fā)生地外眾人的神情導向一個(yí gè)事實：它時常發(fā)生，而孩子??們和(hé)鄰居也早已習以為常。
赫爾佐格曾在他(tā)的自傳里說， “對于飛來橫禍最好的(de)描述，就是警察茫然的眼神” 。電影??的(de)藝術(shù)并不在于展現(xiàn)，而在于不去(bù qù)展現(xiàn)——當我們沒有看到真正發(fā)生的(de)事情，我們通過他人的眼神，盡可(kě)想象更多的事實——《還有明天》巧妙(qiǎo miào)用這一次高潮，鋪墊了全片的(de)核心沖突。
而有意思的是，當你(nǐ)看完電影??之后，以為你看過很(hěn)多次家暴之舞，回頭再注意細節(jié)時(shí)發(fā)現(xiàn)：原來導演只用了這一場舞蹈(wǔ dǎo)表現(xiàn)日常的暴力。后面的重復并未(bìng wèi)再次使用，代以丈夫嫻熟的“關(guān)門”動作(dòng zuò)，更為精簡地通向深淵。
不，還有一次(yī cì)舞蹈，是暴力之后丈夫的愧疚。他(tā)緊緊抱住迪莉婭，表達他的懺悔(chàn huǐ)和對往日溫情的追溯。蒙太奇展現(xiàn)(zhǎn xiàn)了兩人青春時相戀的甜蜜，但(dàn)在這支濃情意大利頌歌中我們卻(què)感到更為深邃的恐怖——婚姻，給眼前(yǎn qián)這個女人??帶來了怎樣的改變？
迪(dí)莉婭如一只惶恐不安的小鹿，被打量(dǎ liàng)，被猜忌，被鄙視。每一次她遭受(zāo shòu)家暴之后走出門外，她的淡然和(hé)解脫讓她無能為力的女兒??更為生氣(shēng qì)：“活成你這樣我寧愿去死！” 迪(dí)莉婭沉默。女兒??吼叫，“你為什么不逃(táo)？”
“逃去哪里？”
輕盈的嘲諷
迪莉婭(lì yà)的逃避，就像每每發(fā)生大戰(zhàn)時(shí)，她摁下了停止的按鈕。
寶拉(bǎo lā)·科特萊西精準地使用了卓別林式(shì)的表演語言，面對每一次唐突、尷尬(gān gà)、無所適從，她總能在臨界點到來時，輕輕地(qīng qīng dì)揮一揮衣袖。
當她被丈夫打過(guò)耳??光，她可以順暢地拿起梳子梳頭；當(dāng)她打開窗戶，她可以接受路人(rén)走過揚起的灰塵和小貓的尿(niào)尿；當她被打完，她如釋重負(rú shì zhòng fù)對孩子??們說，一切都過去了(le)，又清凈了。她總在這樣自然(zì rán)的逃避中制造自己處變不驚的秩序(zhì xù)。
而最精彩的一次表演發(fā)生在(zài)那個做彌撒的早晨。當她準備(zhǔn bèi)復制一天的流程（如魔術(shù)一般聲東擊西(shēng dōng jī xī)），公公的死亡卻打斷了她的(de)表演。
緊張的鼓點響起——我們不知道(zhī dào)主人公還能不能順利脫逃——她一定(yí dìng)不能了——但迪莉婭冷靜下來，她說：“今天(jīn tiān)不行?！?
——這場絕妙的懸念舉起與放下(fàng xià)，調(diào)動了我們的腎上腺素。而一切只(zhǐ)發(fā)生在寶拉·科特萊西的臉上，她(tā)將自己的神情，布置為一個可以(kě yǐ)洞察敵情的戰(zhàn)場。當她說完“今天(jīn tiān)不行”，為公公鋪好整齊的床???單(chuáng dān)正如往日，紅色按鈕被輕松地轉(zhuǎn)為(zhuǎn wéi)綠色——我們舒緩下來，迪莉婭又有(yǒu)了一次美妙的躲避。
這就是迪(dí)莉婭解構(gòu)和嘲諷苦難的方式。不(bù)順暢的事情發(fā)生了，她總有自己(zì jǐ)的方式使之合理而順暢。卓別林(zhuó bié lín)在面對貧窮時，將破補丁、破(pò)皮鞋一切有辱尊嚴的事物都(dōu)變成了可愛??的道具，而寶拉·科特萊西(lái xī)同樣深諳喜劇的精髓，正是要將(jiāng)自己拉至事物合理的引力關(guān)系之外(zhī wài)，彈射，形成一次好笑的撞擊。
我們在(zài)一次又一次發(fā)笑之后，被彈回辛酸(xīn suān)的現(xiàn)場。迪莉婭從容而優(yōu)雅，慰藉(wèi jiè)大家，不，沒有什么值得難過的。
直到(zhí dào)有一個人真正阻斷了她。
秘而不宣(mì ér bù xuān)的戰(zhàn)事
我將迪莉婭（寶拉·科特(kē tè)萊西）的表演形容為一場魔術(shù)。因為(yīn wèi)我們不經(jīng)意間被她設(shè)下的聚光燈(jù guāng dēng)欺騙了，一直以為這個故事要從(cóng)家暴的丈夫這里轉(zhuǎn)向一個舊情重燃(zhòng rán)的老情人。
迪莉婭收到了一封(yī fēng)來信，我們以為是私奔的信。迪(dí)莉婭狠心買下300里拉的碎布料制作(zhì zuò)新衣裳，我們以為她精心打扮為了(wèi le)私會。迪莉婭在一個早晨躡手躡腳出門(chū mén)，我們以為她將登上汽車??或輪船(lún chuán)，和舊情人共赴新的地方開始(kāi shǐ)……
看，這就是陳詞濫調(diào)的電影??給我們(wǒ men)帶來的影響。當一個女人??碰到問題，我們(wǒ men)習慣將解決方法引至另一個男人??(nán rén)。她有她的拯救者，她有(yǒu)她的新命運，但必須從另(lìng)一個男人??那里開始?！@就是《還有明天(míng tiān)》精心布下的“騙局”。
但，當你再度(zài dù)細細打量這個故事，原來魔術(shù)師在舞臺(wǔ tái)的另一角，早已一點一點打造新的(de)空間。只是聚光燈從來沒有停留在那里(nà lǐ)，我們就按照自己的經(jīng)驗預期了(le)故事的走向。
那個最重要的人(rén)，促使迪莉婭挑戰(zhàn)秩序的人，一直(yì zhí)都是她的女兒??。
在影片的(de)一開始，迪莉婭就聽到了女兒??(nǚ ér)無法去上學的抱怨。她離開家后(jiā hòu)去一個富人家里打工，第一眼看到的(de)，是那家人的兩個小女孩??，梳妝整齊(zhěng qí)背上書??包，準備去學校。
當?shù)侠驄I一家(yī jiā)迎來未婚夫一家后，圍裙上掩藏的(de)補丁不過是讓她稍稍難堪了(le)一下，真正刺痛她的，是未婚夫的(de)媽媽??驕傲地說妹妹還在上學，成績(chéng jì)也很好，同時也刺痛了迪(dí)莉婭的女兒??。
令迪莉婭嗅到事情開始(kāi shǐ)不對時，是她回家時經(jīng)過(jīng guò)甜蜜的小情侶。那場景如此相似(xiāng sì)，女兒??的未婚夫做出了和迪莉婭(lì yà)丈夫當年一模一樣的動作——這里的鏡頭(jìng tóu)語言是迪莉婭走進了黑暗，死寂(sǐ jì)一般的停頓。她隱隱地感到了(le)，女兒??將會復刻她的命運。
她擔心(dān xīn)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女兒??的未婚夫(wèi hūn fū)開始用迪莉婭丈夫一樣的邏輯，進行(jìn xíng)一場自然而然的暴力。在他們眼中，女人??(nǚ rén)成為妻子后就必須做忠誠的(de)仆人，沉默，閉嘴，不再梳妝打扮。當有一點逾矩(yú jǔ)的事發(fā)生，都是對丈夫的(de)不忠和背叛。
迪莉婭的內(nèi)心變成(biàn chéng)了一個真正的戰(zhàn)場。她的目標(mù biāo)從來不是自己去過甜蜜的生活，而是(ér shì)她的下一代不要重復自己的生活(shēng huó)。當有人掀起了戰(zhàn)役，這位沉默的(de)母親能做什么？她能做的(de)，敢去做的，遠遠超過你的(de)想象。比如，炸掉一個咖啡館。
詩意的宣言(xuān yán)
有人說，《還有明天》的前90%都是(shì)合理的，最后的10%來得很不合理，好像(hǎo xiàng)一個精巧的詭計。
那個詭計到底觸痛(chù tòng)了更多人的神經(jīng)——娜拉可以(kě yǐ)出走，但娜拉走后還能怎樣？人們(rén men)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將回到家中(jiā zhōng)，不會有任何改變。
對習慣了陳詞濫調(diào)(chén cí làn diào)的觀眾來說，《還有明天》最后的10%，也(yě)不過是另一種“陳詞濫調(diào)”。迪莉婭只是(zhǐ shì)裝裝樣子奔赴了投票現(xiàn)場，她真的能(néng)改變自己和女兒??的命運嗎？不(bù)相信的人遠遠多過相信。
然而，對(duì)我而言，寶拉·科特萊西和全體創(chuàng)作者(chuàng zuò zhě)的智慧正在于在此——這是發(fā)生(fā shēng)在1946年的故事，一個普通女人??身上(shēn shàng)的故事。千千萬萬的女人??走上街頭，為(wèi)她們第一次有尊嚴地行使自己的(de)權(quán)利投出莊嚴的一票，她們是否(shì fǒu)真正做出了改變？
答案是確鑿的(de)。 2500萬人投票中，1300萬來自女性。意大利的(de)國家體制因此而轉(zhuǎn)變，女人??也開始(kāi shǐ)有自己的可能性——當寶拉·科特萊西創(chuàng)造(chuàng zào)出了她祖母那一代人的故事(gù shì)，她已經(jīng)是最好的證明： 無數(shù)迪(dí)莉婭投下的票，已經(jīng)照亮了無數(shù)(wú shù)寶拉·科特萊西的命運。
沒錯，迪莉婭(lì yà)投完票，還會回到苦悶的家中，可能(kě néng)再次接受無端的家暴。但她的(de)女兒??不會了，她有了錢，不用來買(mǎi)婚紗，可以用來讀書??上學。她不必急(jí)著把自己嫁出去，像被父親嫌棄(xián qì)那樣，家里終于沒有了晦氣的女人??(nǚ rén)。她可以驕傲地工作，攢下自己理所應(yīng)當攢下(zǎn xià)的錢，而不會稱為“偷”。當她(tā)不再重復母親的人生，她可以去(qù)更遠的街道，去結(jié)交更多(duō)新的朋友——人們會對她提供(tí gōng)的幫助感謝，哪怕只是撿起一張丟失(diū shī)的照片，她也有自己的價值(jià zhí)。
她的每一天，不會在耳??光、疼痛(téng tòng)和惶恐中醒來。她打扮漂亮，走出(zǒu chū)門外，去明亮的廣場。她的心中(xīn zhōng)有一首自己的曲子，唱得響亮。千百年(qiān bǎi nián)的觀念教女人??閉嘴，但她終于(zhōng yú)可以不閉嘴了。她收到寫有(yǒu)她名字的來信：開口，說出你的(de)想法。
《還有明天》的最后，響起了充滿(chōng mǎn)芬芳的宣言：
“我們緊握選票，正如緊握(jǐn wò)情書??。”
新的故事正和這部電影??(diàn yǐng)一起上演。銀幕上輕輕抿上嘴唇(zuǐ chún)的寶拉對你說：
“我們還有電影??，講述(jiǎng shù)新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