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滿類型復刻與審美疲勞的當代(dāng dài),《罪人》無疑是一部極具實驗性與政治(zhèng zhì)鋒芒的作品。它披著吸血??鬼類型(lèi xíng)片的外衣,卻將敘事深入至(zhì)美國黑人歷史的幽暗底層。布魯斯音樂、宗教(zōng jiào)、種族身份、文化同化、性別象征,這些元素(yuán sù)被編織進一個關于“宗教與自由(zì yóu)”、“種族與權益“、“分裂與同化”的多維(duō wéi)語境之中。它真正的鋒利之處并(bìng)不在于其類型“新意”,而在于它(tā)如何以吸血??鬼神話為骨架,揉進(jìn)黑人文化被奴役、掠奪與遺忘的(de)歷史現實,最終指向的是當同化(tóng huà)成為生存的代價,我們還能否保有(bǎo yǒu)靈魂? ??黑人歷史的五個隱線:從藍調(lán diào)到3K黨 《罪人》并沒有急于用對白(duì bái)告知觀眾它的歷史位置,而是通過(tōng guò)影像與音樂鋪設出一條厚重的(de)黑人歷史軌跡:
藍調(Blues):作為文化脈絡被(bèi)置于整部影片結構之中,它起源于黑人(hēi rén)奴隸與佃農在南方棉田中的(de)哀歌,原是對苦難、抗爭與靈魂的(de)詠唱。但隨著白人唱片公司的商業(yè)化(shāng yè huà)介入,布魯斯逐漸被簡化為一種“娛樂(yú lè)形式”。

棉花經濟:南方的黑人奴隸全年(quán nián)無薪無休,禁止識字讀寫,只能靠干體力活(tǐ lì huó)存活;北方的白人工人雖工作十二(shí èr)小時,卻能領取薪資。

種族隔離制度:它(tā)以空間劃分,以巴士為例,公共巴士(bā shì)上劃分“白人區(qū)”和“黑人區(qū)”;黑人必須(bì xū)坐在后排,前排專為白人保留;即使(jí shǐ)巴士很空,只要有白人上車,黑人也(yě)可能被強迫讓座或站著。同樣(tóng yàng)發(fā)生在學校、車廂、廁所等公共場所。

芝加哥(zhī jiā gē)·北漂:20世紀北部的芝加哥在黑人心中(xīn zhōng)的地位猶如“北漂”,是逃離奴役,改變命運(gǎi biàn mìng yùn)的唯一途徑。芝加哥新建的大廠和(hé)鐵路行業(yè),代表著穩(wěn)定工作,后代平等(píng děng)教育和自由的象征。但自由的(de)承諾,從來沒有真正兌現。

3K黨(Ku Klux Klan):19世紀前期(qián qī),美國北方工業(yè)化快,主張廢奴。但南方(nán fāng)以種植園經濟主,依賴奴隸制。內戰(zhàn)之后(zhī hòu)南方被迫廢除奴隸制度,但分歧未完全(wán quán)解決,南方前士兵成立了一個3K黨(K dǎng)的邪教組織,他們通過私刑、焚燒、綁架與(yǔ)處決等“凈化”手段繼續(xù)延續(xù)奴隸制“已(yǐ)廢實存”的暴力統(tǒng)治。

這些線索并非(bìng fēi)直接鋪展,而是潛伏在布景、音樂、對白(duì bái)、乃至人物選擇中,像一組文化地層(dì céng),在觀眾意識尚未察覺前,就已(yǐ)將他們裹挾進一場記憶與象征(xiàng zhēng)的深井。 ??鏡頭與畫幅
導演選擇了(le) IMAX 70mm 膠片拍攝,在當代數字影像主導的背景(bèi jǐng)下,這是一種罕見的、幾乎帶有政治(zhèng zhì)意味的選擇。70mm 膠片保留了畫面顆粒(kē lì)的粗糲感,讓膚色、傷痕、眼神都(dōu)具備了未曾被歷史清洗的凝視(níng shì)張力。

在眾多長鏡頭的運用中,有(yǒu)一段場面處理尤其精妙:Lisa(亞裔女兒??)從(cóng)黑人店鋪走出,穿過街道,到對面的(de)白人店中去找Grace(亞裔媽媽??),Grace又走進(zǒu jìn)黑人商鋪談價。整個過程通過一鏡到底(dào dǐ)拍攝,沒有剪輯跳躍,卻在視角上(shàng)完成了從“黑區(qū)”到“白區(qū)”再回到(huí dào)“黑區(qū)”的空間循環(huán)。 這不僅是一個(yí gè)長鏡頭,更是一種社會空間結構的重現。在(zài)密西西比的種族隔離時代,華人商鋪因特殊(tè shū)族群位置同時向黑白兩方開放,成為(chéng wéi)某種“中介地帶”。導演以這個看似日常(rì cháng)的行為,嵌入了三層關系:黑人、白人(bái rén)、華人之間的經濟互動;種族分區(qū)制度(zhì dù)的實際運作;以及女性角色在其中(qí zhōng)微妙而多重的中介作用。
影片中(zhōng)多次使用蒙太奇手法,印象深刻之一是(shì)黑人派對的集體舞蹈與樓下打斗(dǎ dòu)場景的交叉剪輯。樓上,音樂高漲,身體(shēn tǐ)律動密集,黑人群體在跺腳、吼叫、鼓點(gǔ diǎn)與汗水中釋放壓抑與歸屬;樓下(lóu xià),則是沉默的、混亂的、帶著(zhe)血??腥和暴力的搏斗。

兩者節(jié)奏一致(yí zhì),畫面交替,這是一種文化與生存方式(fāng shì)的垂直并置。上層空間象征著(zhe)黑人文化短暫的自治、狂歡與精神(jīng shén)釋放,而下層空間則象征了結構性(jié gòu xìng)暴力、掠奪與無聲的壓制。 導演采用(cǎi yòng)了雙重畫幅結構進行表達:
2.76:1 的極(jí)寬畫幅,展示南方種植園與壓抑結構(jié gòu)的封閉感,承載的是歷史壓迫(yā pò)、制度暴力與“被觀看”的經驗; 1.43:1 的(de)IMAX畫幅,則打開了個體視角,賦予個體(gè tǐ)行動、反抗與詩意存在的空間。
畫幅(huà fú)的切換不僅是一種視覺語法,也(yě)是在進行一種敘事立場的轉移(zhuǎn yí):從被觀看的“歷史對象”到擁有(yōng yǒu)主張的“文化主體”。這兩種畫幅同時(tóng shí)運作,構建了一個不斷在壓抑與(yǔ)突破之間游移的世界??,也讓影像(yǐng xiàng)語言本身成為一種表達抵抗與身份(shēn fèn)張力的手段。

??吸血??鬼隱喻:文化掠奪與(yǔ)制度性同化
當吸血??鬼以奇幻形式突入(tū rù)現實背景時,電影??完成了它最(zuì)重要的一次轉向,從歷史片轉為(zhuǎn wéi)政治寓言。吸血??鬼不只是怪物,更是對(duì)白人進行文化掠奪的具象化表達:他們(tā men)既通過暴力吞噬個體,也用親情(qīn qíng)、金錢、認同等“軟性手段”誘導黑人加入(jiā rù)其陣營。而這種加入,往往伴隨著(zhe)文化身份的喪失。影片中吸血??鬼最大(zuì dà)的目標從不是“殺人”,而是奪走你(nǐ)”背后的故事”,使其同化。 這同樣(tóng yàng)映射到對于少數族裔文化無情的(de)挪用和奪取,電影??里也有很多(hěn duō)臺詞和鏡頭隱喻了這個觀點,比如(bǐ rú) Delta Slim(老頭鋼琴家)說白人喜歡聽布魯斯卻(què)不喜歡創(chuàng)造布魯斯的黑人、吸血??鬼本來(běn lái)唱著愛??爾蘭民謠但”同化”了黑人(hēi rén)之后,他們改變節(jié)奏并開始唱起黑人(hēi rén)音樂。更隱晦的是影片中對(duì)宗教符號的挪用,比如Sammy(薩米)被白人(bái rén)吸血??鬼反復按入水中,那一幕幾乎是(shì)一場反轉的“受洗”儀式。他不是被(bèi)賦予新生,而是迫使他放棄自己的(de)靈魂。

?? 開放式思辨:
其中一處我注意到(dào)的設定,是兩個“災變觸發(fā)點”均(jūn)由女性角色承擔:一位擁有部分黑人(hēi rén)血??統(tǒng)的白人女性Mary(瑪麗)在被同化(tóng huà)后進門開始迫害黑人。另一位是(shì)亞裔母親(Grace),設定中,吸血??鬼沒有屋里人的(de)邀請,不能進入屋內咬人。她為保護(bǎo hù)女兒??大聲呼喊:“Come on you m*f*!!!”給予吸血??鬼合法進入屋內(wū nèi)的權利。這兩個“開門”的行為,是否(shì fǒu)暗示女性在文化結構中的雙重(shuāng chóng)位置?既是中介者,也是系統(tǒng)(xì tǒng)利用的對象?又或者,她們是壓迫(yā pò)機制中最早被“勸降”的犧牲者?


另(lìng)一處模糊地帶是宗教。教父要求薩米(sà mǐ)“放下吉他”,放下過去、民族、靈魂,以換取(huàn qǔ)和平。這種“放下”是否反映了教會在(zài)歷史中要求黑人順從、壓抑記憶的(de)立場?還是說教會也是一種控制(kòng zhì)人民的手段?但最終薩米沒有放下(fàng xià)吉他,選擇了自由與獨立意志,真正(zhēn zhèng)的和平不建立在遺忘之上,而是(ér shì)在記憶中掙扎出來的。 電影??的(de)結尾也極具多重含義。一方面,Smoke(史莫克)拒絕(jù jué)成為極右和3K黨的幫兇,選擇同歸于盡(tóng guī yú jìn),獲得了與妻子和孩子??的精神(jīng shén)重逢;另一方面,Stack(史塔克)與Mary(瑪麗)的愛??情(ài qíng)只有在兩人都成為吸血??鬼后才(cái)得以抹去邊界,他們的身份差異(chā yì)被消除,但也必須永遠生活在(zài)黑夜。這種“見光即死”的設定,令人(lìng rén)心碎,也帶有強烈隱喻:被同化的(de)愛??情看似獲得自由,實則永遠隱匿在(zài)陰影之中。
??年老的薩米和仍然年輕(nián qīng)的史塔克在結尾的對話: 「那天(nà tiān)對我來說是難忘的,對你(nǐ)也是如此嗎?」 「當然,那是我(wǒ)最后一次看到我哥、最后一次看到太陽(tài yáng),在太陽下山前,在那幾個小時(xiǎo shí),我是自由的。」 陽光尚未落下,象征(xiàng zhēng)著真實、自我、未被吞噬的存在(cún zài),而那短暫的自由,是在歷史(lì shǐ)、文化與身份被消解前的最后(zuì hòu)時刻。
他們活下來了,但活下來的(de)方式,是與白人包裝出的“新(xīn)黑人文化”妥協(xié),是放棄布魯斯的歷史(lì shǐ)負重,轉而融入一種更被市場接受(jiē shòu)、更易于消費的文化外殼。這不僅(bù jǐn)是一種生存策略,也是一種文化(wén huà)斷裂的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