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HBO上面第一次看到《無間道I》的(de)；距離它的首映，已經兩年了。在(zài)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竟被(bèi)它穩(wěn)穩(wěn)地釘在電視??機前面，一個半小時(xiǎo shí)未曾轉臺?？赐曛螅业母杏X(gǎn jué)是，感謝《無間道》，因為，這部片子標志著(zhe)華人電影??工業(yè)，以它自己的方式，已經(yǐ jīng)達到完全成熟的地步；而這是(shì)我們在看了幾十年的好萊塢之后(zhī hòu)，所夢寐以求的境界。

這成熟發(fā)生在(zài)香港，就產業(yè)環(huán)境來說，似乎是順理成章(shùn lǐ chéng zhāng)的。在過去看港片的經驗，雖然(suī rán)其通俗與大眾化的特色，一般都(dōu)表現得相當徹底，但是，總還覺得(jué de)像是停留在青春期的趣味。在過往(guò wǎng)港片的邏輯當中，彷佛拍片這回事(huí shì)，就是必須將觀眾想象成未成年，然后(rán hòu)企圖一網打盡地把他們通通哄騙進(jìn)戲院。因此，不管是什么類型、什么故事(gù shì)，不管是搞笑或悲情、耍刀弄槍或談情說愛??(tán qíng shuō ài)，或多或少總還是要弄一點所謂「輕松(qīng sōng)」甚或「無厘頭」的橋段，或是投合青少年耍(shuǎ)酷愛??現心理的英雄場面；似乎那些(nà xiē)才是票房的保證。

但《無間道》完全(wán quán)沒有這類可以說是浮面的(de)花招。它是一部拍給成年人看(kàn)的電影??，又或者說，能夠進入這部電影??(diàn yǐng)的脈絡，并細細體會的觀眾，都(dōu)算是成年人；它呈現的是成人世界??(shì jiè)中赤裸裸的真實。正是在這個意義(yì yì)上，以及進一步的，在電影??本身構成(gòu chéng)的各項技術上，我才說，《無間道(wú jiàn dào)》是完全成熟的。

也因此，《無間道》系列(xì liè)值得我們更細致的討論。特別是(shì)，它引用了涅盤經上關于無間地獄(dì yù)的話語，來隱喻，或者開展劇情；這(zhè)一點，不僅展現出既宏偉又幽微的(de)氣勢，更帶給我們無窮的想象。而這(zhè)延伸出來的想象，絕不是僅僅用(yòng)目前這《無間道》三部曲的幅度可以完全(wán quán)涵納的。

在《無間道I》當中，以一種單純(dān chún)但有效的雙線交錯與對應來(lái)推進故事?！冈緜ァ獎⒌氯A」的黑道空間，以及(yǐ jí)「黃秋生—梁朝偉」的白道空間，兩者之間形成簡潔(jiǎn jié)的奏鳴與對位；在這個架構之下(zhī xià)，黑白之間交互「臥底」所產生的角色(jué sè)內在心理與外在情緒張力，則(zé)將這兩條線絞在一起，并且越(yuè)繃越緊，終致陷入一個無間地獄的(de)境地。

故事是怎么發(fā)展的，我想(xiǎng)就不用在這里多費唇舌了。重點是(shì)，這種雙線交錯的敘事模式在國內外(guó nèi wài)并不罕見，但《無間道》用來膠合這(zhè)兩條線，并使之產生化學作用的核心(hé xīn)意念，我覺得，其實是一種屬于東方(dōng fāng)文明的深度現實主義，透過「臥底」這個位(wèi)在社會生活與道德價值最邊界(biān jiè)的人生角色，具體地傳達出來。

說是(shì)現實主義，因為，它不僅僅表現了警匪之間(zhī jiān)的爾虞我詐，更因為劉德華的企圖自我(zì wǒ)漂白以及梁朝偉的最終殉職，而使得(shǐ de)《無間道》可以超出一般這類影片正邪(zhèng xié)斗智的既定模式，而往更深沉(shēn chén)的真實人生之辯證過程發(fā)展。而(ér)這個辯證，最終就表現在公祭梁朝偉(liáng cháo wěi)的場合，劉德華代表警界舉手致敬時(shí)，不禁閉上眼睛的那個特寫鏡頭里。

在好萊塢(hǎo lái wù)影片當中，我們不難看到成熟的警匪片(jǐng fěi piàn)、間諜???片、股市大亨片；與《無間道》首部曲同(tóng)時間推出的，有Brad Pett與Robert Redford的《Spy Game》（臺灣譯作(yì zuò)《間諜???游戲》）。這部片我在HBO上看(kàn)了不下三次，深深為其剪輯的(de)功力與運用回溯敘事（flashback）的巧勁所(suǒ)折服，而對我來說，這也是(shì)一步拍給成年人看的片子；但是(dàn shì)，它依然不脫西方敘事當中，角色(jué sè)必須「正—邪」截然分明的架構----正(zhèng)：Brad Pett與Robert Redford；邪：中情局。而正邪之間最終的(de)價值判斷與調和，會落在一個超然(chāo rán)的上帝手上；這個上帝角色通常由(yóu)美國憲法與立國精神來扮演。在(zài)絕大部分的西方故事當中，似乎舍此二元(èr yuán)對立與上帝之眼，故事就無法推展(tuī zhǎn)，說不下去，或是無法吸引觀眾。

而《無間道》卻(què)揭示了東方文明中的深沉真實(zhēn shí)。正邪的無法二分，并不在白天(bái tiān)是上帝、晚上是魔鬼，或者白天是(shì)人、晚上是吸血??鬼----在西方那通常(tōng cháng)都會有一個轉換的過程。相對(xiāng duì)于此，在東方，正邪無法二分是(shì)人世間蕓蕓眾生的共相，兩者是時時刻刻(shí shí kè kè)都存在的。正如陰與陽、佛與魔(mó)、因與果、王與霸、善與惡，往往(wǎng wǎng)都是一體的兩面，既可能相克(xiāng kè)，也可能相生；屏幕上的梁朝偉(liáng cháo wěi)與劉德華就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對子(duì zi)。

儒釋道這三個東方社會的主要(zhǔ yào)信仰，在其思想核心，并不像(xiàng)西方那樣，需要依賴一個超凡的上帝(shàng dì)來指導凡間的所有準則與次序(cì xù)；而是直接去體驗或揭示現實的(de)娑婆世界??里頭，人自身與人際關系當中(dāng zhōng)，最復雜也最基本的道理。儒(rú)釋道都觀察到，自大規(guī)模的灌溉(guàn gài)農業(yè)社會成型以來，社會集體當中最(zuì)現實也最奧秘的細微人性變化(biàn huà)，是如何在形成與作用；而它們(tā men)的道理也就架構在對于這(zhè)變化的體驗、詮釋與超越之上。在(zài)這當中，佛的道理，或可說(shuō)成是，當對于這現實人性糾葛(jiū gé)的超越無法有效進行時，就會(huì)不斷地墮入輪回，甚至陷進最糟糕(zāo gāo)的地獄烈火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從(cóng)這樣的觀點來看，如果說，電影??本身是(shì)一種對于故事邏輯的玩弄，那么，《無間道(wú jiàn dào)》就是是一系列高度「玩弄」人性的故事(gù shì)。而這種「玩弄」的手法與深度，對(duì)我來說盡管是那么真實，但我(wǒ)懷疑，西方人在正邪二分、上帝存在的(de)既有框架底下，是否看得懂當中的奧妙(ào miào)？而他們是否會將之認知為(wèi)，那是屬于東方的奧妙？聽說好萊塢(hǎo lái wù)已經將《無間道》的劇本買下，準備改拍成(gǎi pāi chéng)好萊塢版；屆時，我們就可以來瞧瞧(qiáo qiáo)，西方人是否能夠領悟屬于東方的人生(rén shēng)智能？

在看完《無間道I》的隔天，《無間道(wú jiàn dào)III：終極無間》尚未下片，我連忙沖到(dào)戲院去看。在這之前，已聽(tīng)過許多人說，看不懂這第三部；老實(lǎo shí)說，我也看不太懂。如果(rú guǒ)回到《無間道》系列本身，引用佛經「無間地獄(dì yù)」說法的這個隱喻上面，那么我會覺得(jué de)，僅僅去描述劉德華這個角色的無法自拔(wú fǎ zì bá)、終致必須在無間地獄中承受無法(wú fǎ)超脫輪回的痛苦，這樣的設定其實(qí shí)并無法撐住連續(xù)三部影片、將近五個(wǔ gè)小時的敘事幅度。我想這是(shì)造成編劇在《終極無間》當中必須絞盡腦汁，使用(shǐ yòng)各種敘事花招的原因之一；但這(zhè)也使得觀眾不易進入整體脈絡。

事實上(shì shí shàng)，到了第三部，應當要有另外一個(yí gè)與劉德華同樣強烈的元素進入故事(gù shì)脈絡，方能如第一部一般，繼續(xù)有效、簡潔(jiǎn jié)地推進敘事。而這個元素，我以為(yǐ wéi)，如果回到佛經的典故，無疑地應當(yīng dāng)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dì zàng wáng)菩薩；如果有一個象征地藏王菩薩的(de)角色，就可以跟永沉輪回、等待被拯救(zhěng jiù)的劉德華，兩者之間形成另一組強烈的張力(zhāng lì)對比。但在第三部當中并沒有這個(zhè ge)角色，而劉德華也還未往生；也(yě)因此，我覺得，《無間道》的系列故事，還有(hái yǒu)繼續(xù)發(fā)展的空間。

當然，回到東方文明(wén míng)的深沉里頭，這個地藏王菩薩的角色(jué sè)，在影片所要呈現的現實世間(shì jiān)，不會僅僅是純潔如蓮花??的，而是(ér shì)會有他人性的、二元并存的(de)、相生相克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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