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伴侶”（soulmate）是個技術(shù)含量極高的詞(cí)。它比友誼更深入，比愛??情更(gèng)嚴肅，比親情更純粹。它可能是(shì)柏拉圖式的高端精神戀愛??，也可以(kě yǐ)是人生路上默默無言的相伴相扶，甚至(shèn zhì)還可能是兩個從未見過面的人(rén)之間的鴻雁傳書??，比如粘土動畫片《瑪麗與(yǔ)馬克思》。

電影??的畫面特質(zhì)和它所(suǒ)描述的靈魂伴侶性質(zhì)完全一樣：平實(píng shí)，樸素、低調(diào)。主人公瑪麗·黛西·丁格爾（Bethany Whitmore配音）是(shì)澳大利亞墨爾本的一個普通8歲小女孩??，癟(biě)臉蒜鼻，雀斑點點，額頭還有塊(kuài)膠布樣的丑陋胎記?，旣惖膵寢??(mā mā)是個酒鬼，爸爸??是個鳥類標本(biāo běn)愛??好者，沒人理她。瑪麗自卑，害羞，一個(yí gè)朋友都沒有。而在地球的另一邊(lìng yī biān)，馬克思·杰瑞·霍羅威茨（Philip Seymour Hoffman配音）是個身住(shēn zhù)紐約的孤身中年男人??，他患有阿斯伯格(sī bó gé)綜合征，自閉，焦慮，無法辨識人的表情(biǎo qíng)，不能通過臉孔表達情緒，也沒有朋友(péng yǒu)。這兩個地球兩端的孤獨人，從(cóng)1976年瑪麗寄出第一封稚氣十足的書??信(shū xìn)以來，斷斷續(xù)續(xù)維持了十八年的筆友關(guān)系(guān xì)。這期間，瑪麗與馬克思的人生各自(gè zì)起伏，馬克思的焦慮癥曾幾次達到崩潰(bēng kuì)邊緣，瑪麗也差點跟黯淡的人生(rén shēng)說再見。

電影??中的粘土人物造型都(dōu)不漂亮，布景也簡單到近乎簡陋(jiǎn lòu)，但畫面色調(diào)卻風格十足：澳大利亞是(shì)偏暖色系的淡褐，紐約則是(shì)經(jīng)典的黑白灰，唯一醒目的只有(zhǐ yǒu)瑪麗送給馬克思的紅毛球跟人(rén)的紅舌頭。配樂也是亮點——馬克思(mǎ kè sī)第一次給瑪麗回信時伴隨打字機節(jié)奏(jié zòu)快步回旋的交響樂，瑪麗在半清醒(qīng xǐng)狀態(tài)下被悲傷的黑幕包圍，希區(qū)柯克(xī qū kē kè)老電影??《擒兇記》中那首經(jīng)典的《Que Sera, Sera》隨之(suí zhī)憂傷環(huán)繞，還有結(jié)尾歌劇《蝴蝶夫人》中的(de)低吟，都動人至深。

但最感人的(de)，還是馬克思的回信，總是他的回信(huí xìn)。

這個對人類表情完全缺乏辨識度(dù)，需要看“表情指南”才能分清楚什么(shén me)代表高興、什么意味著憤怒的肥胖中年(zhōng nián)猶太大叔，卻有著孩子??般的一顆赤子之心(chì zi zhī xīn)。他對瑪麗的所有奇怪問題都(dōu)竭盡所能真誠作答，雖然很多時候答案比(bǐ)問題更瘋狂，甚至完全不合時宜。我特別(tè bié)喜歡他在信中談論他無聊生活(shēng huó)中那些毫不起眼全無意義的小事(xiǎo shì)，比如他的一周晚飯食譜（全是拗口(ào kǒu)的希伯來語猶太名字），鄰居老太太聞起來(qǐ lái)像咳嗽糖漿混合尿液的味道，還有(hái yǒu)他不信上帝也還堅持戴著(zhe)的那頂保暖猶太小帽。而那些(nà xiē)對常人來說改變命運驚天動地的大事，包括(bāo kuò)重病、中獎、死亡，都被他一筆帶過，羽毛(yǔ máo)般似乎毫無份量。看看，這是怎么樣的(de)一個怪人！

當然，瑪麗也有瑪麗的(de)一套怪癖與問題。但正如馬克思信中(xìn zhōng)所述，他與瑪麗的友誼正是基于(jī yú)一種“不完美”的殘缺之上，這使他(tā)終于能超越“傷害、混惑、背叛、不適、苦惱(kǔ nǎo)和氣喘”，給予一位朋友人生中最(zuì)真摯的心靈擁抱。

“我們無法選擇自己(zì jǐ)的缺點，它們也是我們的一部分(yī bù fèn)，只能適應；然而我們能選擇我們的(de)朋友。我很高興選擇了你?！?nǐ)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wǒ)唯一的朋友?！?

這樣的包容與原諒(yuán liàng)，我想，就是“愛??”的核心了吧(ba)。我們欣賞一個人的優(yōu)點總是容易(róng yì)的：美麗的容貌、健碩的體魄、雄厚(xióng hòu)的經(jīng)濟力、智慧的頭腦、令人羨慕的(de)背景……這一切永遠都是被用來提升自身(zì shēn)價值的砝碼；但包容缺點，比如馬克思(mǎ kè sī)肥胖的身軀和不夠頻繁的聯(lián)絡(luò)(lián luò)頻率，又比如瑪麗將馬克思當病例(bìng lì)對待的人格侵犯，卻需要最真摯(zhēn zhì)的理解和關(guān)愛??。這樣的理解不(bù)可能是輕佻的口頭敷衍，也不會(bú huì)是有所目的的姿態(tài)，那是瑪麗(mǎ lì)寄出的半瓶眼淚，那是馬克思的(de)全套“諾布利特偶”。

所以，當那一大(yī dà)一小兩只手終于握在一起時，屏幕(píng mù)前的我再也忍不住淚光漣漣。那(nà)并非愛??情，不是親情，卻遠遠超越友情(yǒu qíng)。它很難用文字描述，也超乎邏輯無法(wú fǎ)重復，那是兩顆心拋棄一切年齡、樣貌(yàng mào)、身份、種族、性別、信仰、國籍、文化之后，終于(zhōng yú)坦誠相對一秒鐘霎那燃燒的最奪目(duó mù)光芒。

瑪麗終于找到了馬克思。這是多么(duō me)幸運的一件事啊。



《Open》雜志2010年2月刊(yuè kān)稿